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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愛第一次如此被棄守了,如一座荒涼的城。

 

 

擷取蔣勳《欲愛書:寫給Ly's M》中"肉身覺醒"部分句子
  
  我行走在烈日赤旱的土地上。大約是高達攝氏三十七、八度的高溫。漫天塵土飛揚。我感覺到皮膚被陽光炙曬的燙痛。眼睛睜不開,日光白花花一片。我覺得在昏眩中彷彿有一滴淚水落下。落在乾渴的土中,黃土上立刻有一粒濕潤的深褐色斑痕。但隨即又消失了。塵土飛揚起來,很快掩埋了斑痕;也許只有我自己仍記憶著有一滴淚落在某一處乾旱的土中罷。
  我走在熱帶叢林裡一座被遺忘了數百年之久的古城廢墟中。Ly's M,我的心和這古城一樣荒蕪。石柱傾頹,城牆斷裂,藤蔓糾纏著宮殿的門窗。我在廢墟中尋求你,尋找曾經存在的繁榮華麗,尋找那曾經相信過美與信仰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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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城叫做「安哥」,在十世紀前後,曾經是真臘國繁盛的王都所在。賈雅瓦曼王修建了方正的王城,有寬廣的護城河,架在河上平直的石橋。石橋兩側是護橋的力士與神祇,抓著粗壯的大蛇的軀幹,蛇身也就是橋邊的護欄,橋端七個大蛇頭高高昂起,雕鏤精細,栩栩如生,使人想見繁盛時代入城的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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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的中心有安哥窟,「窟」從當地「WAT」的發音譯成,原意應該是「寺廟」。
  這是被譽為世界七大奇景的建築,一部分是城市,一部分是寺廟;一部分屬於人的生活,一部分留給神與信仰。
  寬闊的護城河,有一級一級的臺階,可以親近河水,水是從自然的河流引來,繞城一周,好像河水到了這裡也徘徊流連了。
  河中盛開著蓮花,粉紅色與白色兩種。白色的梗蒂都是青色,常常被縛成一束,供在佛前。
  男女們都喜歡在水中沐浴,映著日光,他們金銅色的胴體,也彷彿是水中生長起來的一種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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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乎常年都有富足的陽光和雨水,人的身體也才能如蓮花一般美麗罷。
  男女們在水中詠唱,歌聲和流水一起潺潺緩緩流去。小孩們泅泳至水深處,把頭枕在巨大的蓮葉上,浮浮沉沉。他們小小的金色的身體晃漾著,好像期待自己是綠色蓮葉上一粒滾動的水珠。
  水珠在一片蓮葉上是如何被小心翼翼地承護著。風輕輕搖曳,似乎生怕一點閃失,水珠就要潰散失滅了呀!Ly's M,你知道,我如何也時時在謹慎祈祝中,害怕失去你,害怕你會在一剎那間消逝,如同那潰散失滅的水珠,我再也無處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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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如此虛惘。」
  Ly's M,什麼是不虛惘的呢?國家、朝代、繁華,城市,以及蓮葉上明亮晶瑩的一滴水珠。
  我在這個荒廢於叢林中的城市中尋找你。一塊一塊石砌的城牆,因為某一天一粒花樹的種籽掉進了隙縫,因為充足的雨水和陽光使種籽生了根,發了芽。花樹長大了,鬆動了城牆的結構。石牆被苔蘚風蝕,被藤蔓糾纏,被植物的根侵入,石牆崩坍了。最後巨大的城市與宮殿被一片叢林淹沒。蛇鼠在這裡竄跳,蜥蜴和蜈蚣行走在廢棄的宮殿的長廊上。Ly's M,經過好幾百年,當這座城市被重新發現,到處都是蜘蛛結的網,每一個角落都麇集著腐爛發出惡臭的動物敗壞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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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如此虛惘!」
  Ly's M,我們將任由內在的世界如此壞敗下去嗎?你知道一切的虛惘可能只是因為我們開始放棄了堅持。
  我們光明華麗的城被棄守了。
  我們放棄了愛與信仰的堅持。
  我們退守在陰暗敗壞的角落,我們說:「一切都如此虛惘。」
  我們曾經真正面臨過歷史、生命、時間與存在最本質的虛惘嗎?
  當我緊緊地擁抱著你的時刻,我知道那是徹底虛惘的嗎?你的富裕的肉體,你的堅強的骨骼,你的飽滿的渴望被愛撫與擁抱的肌膚,你的熱烈的體溫,你大膽表示著慾望的眼睛,你豐潤鮮紅的嘴唇,你的亢奮起來的身體的每一個部位,Ly's M,我在那激動的時刻,覺得眼中充滿了淚,因為,我每一次都經歷著一種真實,也經歷著一種虛惘。知道你的肉體和青春,一如朝代與城市的繁華,一旦被棄守,就將開始敗壞凋零,一旦喪失了愛的信仰,就將發出腐爛的氣味;一旦把自己遺棄囚禁在窒悶的黑暗中,紛亂的蛛網就將立刻在身體各個角落結成窠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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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用石塊堆疊到直入雲霄的寺廟的高處,高達數丈的巨大佛頭,崩散碎姴了,仍然可以看到維持著一貫笑容的嘴角微微上揚,那樣寧靜端正悲憫的笑容,Ly's M,如同你在某一個清晨對我的微笑,而今,我應該了解,那一切不過是虛惘嗎?
  這裡不只是一個傾頹的宮殿,這裡是一個棄守的王朝,一個棄守的城市。因為敵人的一次入侵,他們忽然對自己的繁華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們決定遷都,他們決定離開,他們無法再面對現實中困難的部分。他們跟自己說:「放棄罷!」於是這個繁華美麗的城市便被棄置在荒煙蔓草中了。
  Ly's M,我們也要如此離棄愛與信仰嗎?
  我走在這廢棄荒蕪的城市,彷彿每一個巷弄都是你內在的心事,糾結纏繞在藤蔓,野草,蟲豸和頹圮的石塊中;但我仍然走進去了,走進那幽暗的,閉窒的,微微透露著潮氣與霉味的幽深而複雜的巷弄,看一看這個城市被棄守之後的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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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y's M,我們的愛第一次如此被棄守了,如一座荒涼的城。
  我攀登到城市的最高處,冒著傾頹崩垮的危險,爬上陡峭高峻的石階,在斷裂,鬆動的石階上一步一步,渴望到達最高的頂端。

       那在遙遠的高處向我微微笑著的佛的面容,祂閉著雙目,但他似乎看得見一切心事的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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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無法了解,為什麼盛放的花趨於凋零;我們無法了解,輝煌的宮殿傾頹成為廢墟瓦礫;我們無法了解,青春的容顏一夕間枯槁如死灰;我們無法了解,彼此親愛卻無法長相廝守;

    我們無法了解,侮辱、冤屈、殘酷有比聖潔、正直、平和更強大的力量。
  「祂看見我們看不見的。」我想這樣說,但我看著那穿黑衣的青年憤懣的表情,心中有了不忍。
  我們或許還活在巨大的無明之中罷。我們無法知道愛為何變成了冷漠,信任變成了懷疑,忠誠變成了背叛,關心變成了疏離,思念與牽掛變成固執在幽閉角落的自戕的痛楚。
  我在瓦礫遍地、蔓草叢生的廢墟中思念你,Ly's M,如果這個城市是牢固的,它為何如此荒蕪了?我們的愛,若是堅定的,為何如此輕易就消逝斷絕了?
  我要藉著你參悟愛的虛惘嗎?如同歷史藉著這城市參悟了繁華的幻滅。
  那豎立在城市最高處的巨大佛像,仍然以靜定的微笑俯看一切。
  「祂看得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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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攀登那長而窄的階梯,幾度目眩、幾度心悸、幾度腿軟,在放棄的邊緣,也許是那名穿黑衣的青年一句憤懣的話語,使我安撫了急促的喘息,安撫了躁動起來的心跳,想看一看信仰的高處,究竟看到了什麼,或看不到什麼。
  Ly's M,我走在步履艱難的階梯上,想遺忘你,想停止下來,不走了,想退回去,退到不認識你的時刻;想告訴自己:一切究竟只是虛惘。
  在炎炎的烈日下,我汗下如雨,氣急心促,淚汩汩流溢。Ly's M,我看到許多無腿無臂的軀幹,張著盲瞎的眼瞳,喑啞著聲音,乞討著一點錢和食物。他們布滿嗡聚在一級一級的台階上。他們匐匍著,在臺階上如蟲蛆一般蠕動。他們磨蹭在石塊上留下的斑斑血跡,重重疊疊,好像繁花、好像朝代的故事,一路塗抹在通往最高佛所的路上,而佛仍如此靜定微笑。
  「祂看得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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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約了解了那穿黑衣的青年苦痛的吶喊了。
  八百年前這個城市被棄守了,他們害怕鄰近強大起來的國家。他們把國都搬遷到河流下游去,重新興建了宮室。但是戰爭並沒有因此停止,災難在數百年間如噩夢一般糾纏著這個似乎遭天譴的國家。
  廢棄的王城牆壁上浮雕著載歌載舞的女子。她們梳著高髻、戴著寶冠。她們流盼著美麗的眼神,袒露著飽滿如果實的胸脯。她們腰肢纖細,如蛇一般微微扭動。裸露的手臂和足踝上都戴著飾滿鈴鐺的金鐲飾物。一旦她們輕輕舞動,整個寧靜的王城的廊下便響起了細碎悠揚的樂音。她們豐腴的肉體在岩石的浮雕中散發著濃郁的香味,穿過幽暗的長廊,彷彿述說著一次又一次毀滅與戰爭的故事。她們對毀滅無動於衷,她們自己也常常缺斷了頭臉,或者眉目被剷平了,或者因為宮殿結構崩塌,她們的身體也分裂開來,變成被肢解的肉體。
  Ly's M,許多人來到這裡,是為了觀看及讚嘆八百年前王城偉大的工程和雕刻及建築藝術的華美精緻,那些因為年久崩頹而肉體分離的美妙的天女浮雕的舞姿,雖然殘破,仍然使觀賞者嘖嘖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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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穿黑衣的德國青年從遙遠的地方來,也是為了欣賞久聞盛名的藝術之美罷。但是,他似乎被另一種畫面震驚了。他們看的不只是一個古代王城的崩潰瓦解,他看到每一個王城廢墟的門口擁集著在戰爭中炸斷手腳,被凌虐至眼盲、耳瞎、面目全非的各式各樣活人的樣貌。他們匍匐在地上,向來至面前的遊客們磕頭,求乞一點施捨。瞎眼的口中喃喃說著:謝謝,謝謝。喑啞的喉頭咕嚕著如被毒打的狗一般低沉而模糊不清的聲音。炸斷了手腳的,如一個怪異的肉球,在遊客的腳下滾動攀爬,磨蹭出一地的血跡。
  那穿黑衣的青年被眼前的景象震嚇住了,他或許覺得「人」如此存在是一種恥辱與痛苦罷。如果「人」是可以如此難堪卑微如蟲蛆般活下去,那麼,那些宮殿牆壁上精美的天女舞姿,那些據說花費上萬工匠精心雕鑿的美術傑作,又都意義何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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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走過最悲苦的土地時,都因為有對你的愛戀,使我相信一切人世間的境域都將如你的心地一般華美充實。
  許多乞丐像覓食的蒼蠅,麇集在外來的觀光客身旁。觀光客不斷掏出錢來,他們給著給著,從原來真心的憐憫悲哀,變成厭煩,變成憤怒。他們似乎憎恨著自己的無情,「怎麼可以對人間的苦難視而不見呢!」他們在心裡不能饒恕自己。但是在戰爭中的受虐者實在太多了,那些無人照顧的孩子,三歲四歲,像被遺棄的狗,髒臭醜陋,圍繞在觀光客前:「一元,一元」,用怪異的英語重複著同樣的詞彙。  觀光客掏光了所有的零錢,但是他們仍然不能饒恕自己,他們的慈悲,他們的人道主義都被這樣一群一群多到無法計算的如棄狗一般的小孩弄得狼狽不堪。
  原來慈悲這樣脆弱,原來人道主義如此不堪一擊。
  那穿黑衣的德國青年頹喪地依靠著一段牆,無奈地含著眼淚。而那如覓食蒼蠅的孩童仍然緊緊圍繞著他:「一元,一元」,他們使所有生存的尊嚴與意義完全瓦解,他們只是那麼具體地告訴人們活著的下賤、邋遢、卑微,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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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把這篇列印出來並且帶到吳哥窟,在廟宇安靜處重新閱讀,可能是因為蔣勳所敘述的每一景象我真的都看到了,讀到最後一段的時候竟然有點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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